著名作家蒋子龙：桃源处处桃花源

　　山上危岩特起，鸟道插天，俯瞰碧波，辉光万顷。两岸有群峰护持，云雾缭绕，林木蓊郁。在山峰与水面的交界处多洞，有迎神洞与龙角仙殿等，还有一些人迹罕至的神秘洞窟，入水数丈，飞沫溅空，声如奔雷，焉知不是神仙洞府?

　　这个题目有点绕，桃源不是桃花源吗?前者是桃源县的简称，后者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。现实中的桃花源，就在桃源县腹地。人活着，皆称“世人”，即活在当世，活在世俗之中。然而，古往今来，无论是高高在上的，还是普普通通的;功成名就的，还是穷困潦倒的;春风得意的，还是失魂落魄的......无不向往世外桃源。

　　一千六百多年前，“不为五斗米”折腰的陶渊明，在今日的江西九江过着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”的日子，也算是优哉游哉的了，却依然祈望能有一片与世无争的净土。于是，将自己的梦想附着在一个听来的故事上，写成了《桃花源记》。

　　这一下不得了，天下人梦中的世外桃源，竟有了现实版。于是，文人骚客、帝王将相，根据《桃花源记》里的描述，一次又一次地顺沅江而下，按图索骥地寻找心目中的净土。诗仙李白认定自烟溪口以内，都是《桃花源记》里所说的世外桃源：“昔日狂秦事可嗟，直驱鸡犬入桃花。至今不出烟溪口，万古潺湲二水斜。”

　　千里沅江，自贵州云雾山的鸡冠岭直冲而下，穿过崇山峻岭、峡谷险壑，骤然进入湖南，地势渐缓，情致渐奇。随之又吸纳数十条溪流，到达沅陵东界时，水面宽阔和缓，气象雍容壮美，从每一个溪口进去，都像是世外桃源。王维到此就神思迷醉，或坐，或行，或远眺，或近观，直觉无处不是桃花源：“坐看红树不知远，行尽青溪不见人......遥看一处攒云树，近入千家散花竹。”韩愈则直奔主题，一到就先被世外桃源的桃花迷住了：“种桃处处惟开花，川原近远蒸红霞。”

　　据国学大家陈寅恪先生考证：《桃花源记》是写实的，神奇的山水必然会派生出许多神话传说，这里的鲜桃甜美无比，上贡天庭，于是，玉帝率各路神仙巡视桃花源，在沅江边留下“雌雄剑”以镇邪驱妖，保佑桃花源祥和安宁。双剑顷刻化作对峙的两座大山：壁立千仞，陡如刀切，山顶古木森森，笼盖四方;山腰为五彩丹霞，光芒闪烁;山脚溪流环绕，宛若飘飘绿带。一位和尚，通过一名农妇的罗裙，将桃花源的仙景印到菉萝山绝壁上，是谓“菉萝晴画”。笔架山下诚实的樵夫，千辛万苦送银到长沙，寻找公平......于是，民间便流传开来这样一句话：“桃源人诚实，长沙人公平。”可见，青山碧水、天上人间，似乎都在呼唤一个地名的产生：它包括桃花源，又便于人们寻找世外桃源。

　　在《桃花源记》问世六百年后，于宋乾德元年建桃源县。“桃源”两字显然取自“世外桃源”。桃源县面积近五千平方公里，沅江中游的下段、下游的上段，尽在桃源县中，烟波浩渺二百里，世人想寻找桃花源或世外乐土，尽可到桃源县来。称“渊明吾师”“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”的苏东坡来了，他确实是到世外桃源来寻求平平常常的恬静与舒淡：“桃花满庭下，流水在户外。”宋徽宗的“圣旨”到了，里面装的不是命令，而是用他著名的“瘦金体”，为桃花山的寺院题写的“桃川万寿宫”。明代“公安派”文学大家袁宏道来了，先是以为桃源古城就是世外桃源：“闹处云藏寺，僮来鸟亦随。仙人成邑里，烟水作城池。”烟水城里做仙客，难免流连忘返，他看的地方一多，竟以为又发现了一个“大桃花源”：从菉萝山脚的溪口进去，直至水心岩——那就是夷望溪，水面宏阔，为沅江第一大支流。溪中兀傲地矗立着夷望山，四围峭壁如削，若平滑无寸肤，水啮其趾，跃波而出。《水经注》载，昔有蛮民避寇居之，于此瞭望敌情，故谓“夷望”。百里夷望溪，至此停蓄深沉，碧波涟漪。然后，一次次被岸束、岩挡、沙回，或自相激射，或强纳疾旋，气势骤变：溪不一形，倏直倏曲;波不一声，时喜时怒;水不一色，忽白忽绿。异彩染人，倒影幢幢。

　　水中除夷望山，还有水心岩、龙门砥柱、大小孤山等，“水逼削四方，环山皆水，环水皆山，周遭映带，以相逼而见奇”。山上危岩特起，鸟道插天，俯瞰碧波，辉光万顷。两岸有群峰护持，云雾缭绕，林木蓊郁。在山峰与水面的交界处多洞，有迎神洞与龙角仙殿等，还有一些人迹罕至的神秘洞窟，入水数丈，飞沫溅空，声如奔雷，焉知不是神仙洞府?明人阙士琦说：人声貌气，自成淳古;邱荒栈断，野水闲云之处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。

　　看来，李白、王维和袁宏道等，都是对的，桃源处处都是桃花源。“山有容空地，溪无不怒时。偶然岚翠起，一县绿离离。”桃花源，就是人们心目中的世外桃源。